特稿 | 吴芳、周炜：深圳红罗畲语的语言活力与濒危状况
深圳红罗畲语的
语言活力与濒危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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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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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鹅埠镇红罗畲寨原属汕尾市海丰县，2011年5月，海丰县鹅埠、鲘门、赤石、小漠四镇建立深汕特别合作区，属深圳市管辖，红罗畲寨至此成为深圳市内唯一少数民族村寨。村寨中共有蓝、雷、黎三姓，蓝姓祖籍河南常州府，后迁至潮州凤凰山区，于清雍正年间迁至海丰，人口占全村绝大部分。雷、黎两姓则由惠阳山区迁徙至此。截至2021年1月，全村共49户，242人。
畲族人使用着两种语言：畲话和畲语。畲话严格意义上来说应是汉语方言，使用人口占畲族总人口的99%以上。畲语是畲族传统的民族母语，属于汉藏语系苗瑶语族。现居住在广东省惠州市博罗县、惠东县，广州市增城区、深圳市深汕合作区等四县区的部分畲族人仍使用这支少数民族语言，这四县区也是全国范围内唯一能够使用这种少数民族语言的地区。根据世界少数民族语文研究数据库2001年4月的统计，中国境内畲语总使用人口为965人，不足畲族总人口的1%，联合国教科文组织2010年将其定位为“极度濒危语言”。
红罗畲寨所在的鹅埠镇为多方言区，当地主要通行的汉语方言有：占米话（属粤语）、学佬话（属粤东闽语）和客家话。这些汉语方言中，占米话使用人口最多，约有10000多人；其次是学佬话，约有3000多人；而客家话的使用人口则是最少的，只有1000多人。在这种语言环境下，红罗畲民呈现出多语多方言的情况是必然的，而这种语言生活现状对畲语的生存发展也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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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能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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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位被试畲族人的畲语、普通话、客家话听说能力大多比较接近，但在学佬话与占米话的听说能力上差异性较大。
被试畲族人基本具有使用畲语的能力，但这种听说能力却呈现出明显的代际差异。
91%老年被试表示自己畲语说得很流利，没有交流障碍，剩余9%的被试表示交流时偶尔想不起来个别词语。中年被试整体情况与老年被试畲族人相近。青年被试中，有80%表示自己使用畲语交流没有任何障碍，剩余20%也认为自己已遗忘一些畲语表达。差异最大的在18岁以下少年被试中，40%表示自己能流利使用畲语进行交流，同样有40%表示基本能交谈，而剩余20%则表示自己只会说一些畲语日常用语，平时使用客家话或普通话交际。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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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使用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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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罗畲族人大多为多语多方言使用者，不同的交际场合下，畲族人往往大多会使用不同的语言（方言）。
畲语作为家庭域，地位得以保留，但随着族际通婚家庭的增多，青年一代与配偶交流最常使用的语言越来越倾向汉语方言甚至普通话，少年一代若未被长辈没有强行要求讲畲语，一般讲汉语方言或普通话。
在红罗村寨，邻里交流时，畲语作为首选语言仍处于优势地位，被试畲族人大多首选畲语，个别词语不会时会兼用汉语方言或普通话。
红罗畲寨内除有一间小杂货铺子，并没有任何商业经济形式，村内以种植养殖业为主。居住在村里的畲族人工作地点大多在鹅埠镇上。工作域的语言使用中，畲语的优势地位明显消失，只有个别村内从事农业活动的老年被试及在村委会工作的中年被试首选畲语，其余被试一般选择工作地点的强势方言或普通话。
畲族老年人幼时读书时，畲族村未迁徙至山脚，村中有一间畲族小学，因而在学校中仍存在经常使用畲语的场合。但随着畲族村的不断迁徙，畲族小学被并入上汉族的北小学，普通话在学校场合占据绝对优势，除此之外客家话也作为个别被试经常使用的汉语方言。
畲族人市场购物一般在鹅埠镇，镇上无人使用畲语，因而在这一活动域中主要使用普通话以及当地的汉语方言客家话、学佬话、占米话。畲族人一般遇见说什么话的人他们便也说什么话，因而这一外部语域所呈现的语言（方言）略显纷杂。
畲语的使用域只局限在家庭内部交流以及村寨内畲族村民间的交流中，而在公司、学校、市场等外部语域中，由于红罗畲寨周边全为汉族人村寨，因而外部语域中几乎没有畲语使用的场所。
畲语不仅在使用地域上有很大的局限，使用群体也日趋老年化。老、中、青三代畲族人内部语域的确多以畲语为主，但在与少年畲族人交流时，我们发现，不少畲族人会转成客家话或普通话。少年被试在家庭内部交流时，有时也会参杂着汉语方言或普通话；而在邻里交流中，同龄人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只使用普通话，而12岁以下更小的畲族小孩则基本不会讲畲语。可见，即便在内部语域中，客家话和普通话也已出现扩大的趋势。使用范围的萎缩限制了畲语的传承与发展。
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将现存使用域走向的濒危程度划分为六个等级：“通用：该种语言用于所有领域，所有功能；多语交替：在大多数社会领域和大多数功能上使用两种或多种语言；正在收缩的语域：该语言用于家庭及诸多功能，但强势语已开始渗入家庭；有限或正式语域：该语言的社会使用域有限，功能也有限；非常有限的语域：该语言只用于极有限的语域，功能甚少；灭绝：该语言不用于任何语域，没有任何功能”。从以上调查数据分析可以看出，濒危程度划正在收缩的语域，濒危程度为3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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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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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发展变化除了受到外部环境影响外，语言使用者的主观态度往往也能改变语言的演变速度，左右其发展方向。
在语言意识上，红罗畲族人的对畲语现状及未来发展趋势的认知存在一定的代际差异。老中两代畲族人因阅历较为丰富，大多有较强的语言意识较强，能够发现畲语在不同代际间的差异，对畲语的变化有着较为敏锐的洞察动力，对畲语未来发展趋势也较为客观。而青少两代畲族人中，年龄越小者，对畲语的变化越为不敏感，因此对畲语现状的认识及其发展趋势感知有一定的偏差。
语言情感上，红罗畲族人对畲语的情感总体上较为浓烈，畲语的忠诚度较高，大多数人对畲语逐渐消失感到遗憾，因此愿意积极参与有关畲族文化与语言的传承保护活动中。但他们并没有因为保护民族母语就拒绝接受汉族语言与汉族文化，他们对汉族语言文化的包容度较高，认为处于现在的形势下，畲族间对话不用畲语已是件正常事，但若有畲族人情感上不再愿意讲畲语，大部分畲族人对该现象还是持反感、不适的态度。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濒危语言特别专家组（2006）把语言族群成员对其语言的态度分为六级。红罗畲族对畲语的态度大体可归为4级，属于语言忠诚度较高的类型。
语言行为倾向方面，在对待是否希望下一代人使用畲语这一项，无论是被试的父辈还是被试自身，大多态度是比较接近，主观希望自己的后代能使用畲语，只是有的会比较强硬要求，有的虽没有硬性要求，但也从自身的言语行为坚持为之。尤其老年和中年被试，这方面的要求要更为强烈，相对而言，青年和少年，尤其少年被试，有部分人已呈现出无所谓的态度。这种情况在对待下一代子女畲语使用的能力水平上，更为明显。有超过1/3的青年和少年被试对后代畲语使用的水平几乎没有太多的要求，可见被试越年轻，对畲语使用的要求越低。红罗畲族人的畲语语言行为倾向可能加速畲语使用范围的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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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罗畲语语言活力
与语言生活代际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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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不同代际畲族人的畲语存在着差异，从语言生活的角度看，这支畲语在生存发展中主要呈现出以下两种变化趋势。
1.畲语语言活力的衰退从未成年畲族人开始
从畲语的语言能力、语言使用、语言态度上看，老中两代畲族人的情况非常接近：他们对畲语习得的自觉性，以及实际畲语的使用能力都是比较高的，在对畲语变化的认知、对畲语的情感以及对畲语传承的力行，同样是比较客观正面的。青年畲族人大部分的情况也与老中两代畲族人相似。但略微年轻的畲族人则在这方面呈现出淡化倾向，而少年畲族人的情况则明显出现了区别。
2.普通话的使用域在年轻代际中扩大，与畲语的使用形成竞争
主要表现：（1）语言能力上，少年畲民的普通话能力增强，畲语的使用能力降低。（2）在语言使用上，青少年畲民的普通话使用范围扩大，畲语的使用范围缩小。
早年红罗畲民一般多为畲语和客家话双语者，客家话对红罗畲语的影响非常大。根据《畲语海丰方言基本词汇集》（中西裕树，2003）中的记录，我们对当地畲语的词汇进行调查整理。以老派发音人的畲语为代表，我们调查获得了4167个词条，参照在《博罗畲语研究》（甘春妍，2011）中的梳理，并结合实地调查分析，发现共有837条词汇受到客家话影响，占调查总数的20.1%，所有借词总数的79.6%。从语言本体上看，无疑红罗畲语受客家话的影响是比较明显的。但随着对当地畲民语言生活展开调查，我们发现红罗畲语在受客家话影响的同时，普通话对年轻畲民的影响也是非常明显的。一些原本用客家话借词表示的词语，在年轻一代已变为普通话。例如“茶花”，老年畲民会说成［kh i 52 ph un31 ］，为畲语本身的 形式；而中青年畲民中有人会说成［tsha35 fa44 ］，为客家话的音译形式；少年畲民则直接用普通话进行指称。类似的还有“雪、雾、手绢”等词，很多少年畲民和部分青年畲民都直接用普通话指称。普通话在年轻畲民群体中越来越突出，这使得红罗畲寨的语言生活发生了变化：年轻畲民在使用畲语时，不但夹杂了客家话，还夹杂了普通话。普通话已加入客家话和畲语的竞争，成为年轻一代红罗畲民语言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畲语在红罗畲寨的使用域也呈现出缩小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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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军，2006.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保护语言与文化多样性的文件汇集［M］. 北京：民族出版社.
甘春妍，2011.博罗畲语研究［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濒危语言问题特别专家组，2006.语言活力与语言濒危［J］.范俊军，宫齐，胡鸿雁，译.民族语文（3）：51-61.
骆妮，2015.创建有畲族文化特色的双语教学基地［J］//甘于恩.南方语言学：第七辑.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03.
骆妮，崔捷，2015.畲语课本（试用本）［M］.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
王远新，2002.中国民族语言学理论与实践［M］.北京：民族出版社.
［日］中西裕树，2003.畲语海丰方言基本词汇集［M］//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言语史丛刊：第一册.京都（日）：中西印刷株式会社.
（原载《南方语言学》第19辑，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22年第一版）
本期编辑|林心彦
本期审读|翁惠然
责任编辑|甘于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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